“从马直……”妙筠喃喃，凤逐九天金簪垂下的金色流苏沙沙地打在面颊，“从马直最近不是刚发生兵乱，我记得前几日陛下还在大骂从马直士卒不知好歹？”
从马直是京城禁军之一，由李存勖从各支军队中选出的精锐勇士组成。
前些日，几个从马直士兵因为军饷迟发，跑到军衙大门抗议闹事，幸而被上级军官及时镇压，并没有引起更大的兵乱。
“还不是为军饷之事心生不满，这两年旱灾水灾接踵而至，禁军的军饷也被削减了不少……”李存勖忽然严厉地望着妙筠，“此番派从马直去平叛，必须先赏赐士卒，否则他们必不肯全力作战——把你内库里的钱缗拿些给朕吧。”
妙筠一听皇帝又要从她的金库里搜刮钱财，登时像被割肉一样疼痛，娇艳动人的面庞笼上一层阴霾：“俗话说论功行赏，怎么他们尚未建功，陛下就要赏他们？！虽说这两年禁军的军饷有削减，但那是灾荒导致国库空虚，咱们也没办法。
“可陛下每次出猎，都会从内库拨出钱来赏赐伴驾禁军——内库的钱可是咱们夫妻的私财。他们的军饷虽有所削减，但算上每次伴驾出猎所得的赏赐，其实并不比过去少啊！”
李存勖眉间燃起勃勃怒火，指着刘妙筠喝道：“若非你擅自杀了郭崇韬、引起蜀地大乱，这会儿伐蜀大军早该带着蜀地财宝班师回朝了，朕还会这么缺钱吗！你干的好事，还敢啰唣！”
晶莹珠泪滑下娇美面庞，妙筠楚楚可怜地泣道：“臣妾的内库也没有多少钱缗了！陛下也不看看你的后宫多庞大，嫔妃们用度多奢华！就连后宫一个才人过生，陛下都要大办宫宴为她祝寿！看见晚霞美丽，就让尚衣局给后宫所有妃嫔宫女都做一条霞影纱裙！陛下真以为臣妾的内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？”
李存勖一时哑口无言，刘妙筠到底有多少钱，他也不清楚，但他知道自己的后宫庞大，开销甚巨。
当下只得放软口气，将妙筠抱到膝上：“筠儿，朕给崔才人办庆生宴并非朕有多宠爱崔才人，而是为了哄你开心。朕见你每日为六宫操劳，无暇享乐，唯有开宫宴时，才能让你放松一下。
“让尚衣局给阖宫妃眷都做一条霞影纱裙，也是为了衬托你的绝代风姿。你想啊，一样的裙子穿在身上，怎么皇后娘娘就那样美，其余六宫粉黛都跟粪土一样？”
李存勖一席话逗得妙筠噗嗤笑了出来，带泪的笑容宛若玉承明珠，花凝晓露，美艳炫目。
李存勖看得情动，不由捧起她娇柔面庞，俯身吻住她的唇。
两人亲热了一会，妙筠春葱般的玉指点在皇帝额头：“好吧，看在陛下对臣妾的良苦用心，此番从马直出征，就拿臣妾内库的钱赏他们，不过臣妾有言在先，臣妾内库的钱也不多了……”
“先略微赏他们一些，等咱们儿子大军班师，带回蜀地金银财宝，到时候再大赏平叛立功的将士！”
“陛下准备给每个士卒赏多少钱？”妙筠紧张地盯着李存勖。
“士卒每人赏两贯，军校以上……”
“两贯？！”妙筠像被捅了一刀似的浑身一颤，“从马直总共有五千士兵，军校以上赏钱还得加倍，也就是说，臣妾至少得借给陛下一万贯？”
“不不，朕只调派从马直左厢出征，右厢暂且不赏。”
妙筠暗暗松了一口气，凤眸一转，对皇帝嫣然笑道：“赏一贯就够了吧，赏这么多给左厢，右厢看见了不眼红吗？”
“前些日士兵闹事就出在右厢，不罚他们已是宽容，还敢眼红？”李存勖眼底怒意翻腾，“等伐蜀大军返回，朕要重新整编禁军，把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撤换掉……”
“郭从谦……这名字怎么跟郭崇韬如此相似……”妙筠不安地喃喃。
“就是郭门高……”
“啊，是他呀！他是不是曾拜郭崇韬为叔父？咱们杀了郭崇韬，他不会记恨咱们吗？”
郭从谦是李存勖最宠爱的伶人之一，原名叫做“郭门高”，因为生得健壮孔武，弓马娴熟，李存勖让他统领自己的亲军，赐名郭从谦。
郭崇韬伐蜀之前，就是这位郭从谦登门拜访，建议郭崇韬主动请缨伐蜀。
“所以，只等伐蜀大军班师朕就要整编禁军。目前还不能轻易撤换郭从谦，以免从马直右厢生变。毕竟郭从谦统领这支军队有些时日了，在军中已有根基……”
李存勖望向鲛绡窗帘外新发的柳芽，隔着一层烟雨般的薄纱望出去，柳枝上的点点新绿，宛若小星星般在阳光下一闪一闪，“只是这伐蜀大军，不知何时才会归来……”
刘妙筠跟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鲛绡纱窗外的庭院，那隔了一层烟雾似的春光就像梦境一般朦胧迷离：“是啊，咱们和哥走了这么久，不知是否又长高了……”
此时此刻，这对帝后夫妻不会想到，他们再也无法与儿子在人间相聚……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“有圣谕，李总管接旨——”
晴灿春光下，太监特有的尖细嗓子传来。
以朱守殷为首的一队军士，簇拥着宣诏宦官踏进庭院。
李嗣源夫妇已经跪伏在庭院地面接旨。
当宦官念到由李嗣源率领从马直士兵前往平定魏博军叛乱时，清姿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，太阳穴也跟着突突急跳。
她匍匐在地面，深深地呼吸，大口地吸入泥土青草的气息，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。
让她震撼的是——夫君表现得异常平静，跟平常毫无二致。
李嗣源手捧圣旨起身，神态自若地与传旨宦官客套了几句，又亲自送宦官到府门外。
返回来时，李嗣源又跟负责看守他的朱守殷在内院门口随意聊了几句，对目前国内严峻的形势表示了担忧，眉宇间蕴满忧国忧民的愁色。
然后嗣源又去马厩一趟，检查自己明天出征所乘的坐骑。
最后，他回到寝院，嘱咐侍女为他备浴汤——打仗前清洗身体、换上干净内衣，能大大降低战场上伤口感染的概率。
清姿正在房中为嗣源打包出征的行囊，听见他让侍女备浴汤的声音，忙起身为他准备一应换洗衣物。
浴汤备好后，清姿栓上浴室门，亲自伺候嗣源沐浴。
氤氲蒸腾的热气中，嗣源浸在热腾腾的温水里，浓密乌黑的长发如浓墨般散开在水中。
清姿一面替他搓背，轻抚着他健硕肩背上沙场百战留下的伤疤，一面绘声绘色讲一些从荣和从厚小时候的趣事。
府里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，两人素日从不谈朝政，只聊关于孩子的琐事。
叽叽咯咯说了半天，未听见嗣源回应，清姿用澡巾搓着他结实的臂肌，绕到他前面：“你应该还记得吧？”
话音未落，清姿整个人呆住了，手里的澡巾掉落在浴汤里。
只见嗣源靠在浴桶边缘，仿佛在注视着极遥远的某个地方，双眸闪动着异样的光彩。
——那是一种朝阳即将冲破云层的光彩，是海平线的太阳即将跃然而出、放射出万丈光芒的光彩，是一条巨龙即将从深渊腾空而起、掀起滔天巨浪的光彩！
清姿完全被这夺人魂魄的光彩与气势震慑住了，一时间魂惊神骇，意夺心折！
然而，只是一瞬间，李嗣源恢复常态，那慑人魂魄的光彩顷刻间收敛无形。
就像绝世神剑突然被收入匣中，他的目光重新收回现实，恢复一贯的淡定沉静，唇边扬起清浅笑纹：“真的？菩萨奴幼时说不清楚兔子和凫子？我怎么不记得了？”
清姿仍是怔怔的，如在幻梦中，却听嗣源又道：“我倒记得菩萨奴六岁就能背《孝经》。”
清姿一个激灵，赶紧接话道：“你……只知……只知菩萨奴六岁会背《孝经》，却不知……阿荣……阿荣六岁就写出一首七绝了……”
“哦？当真？”嗣源面带淡然微笑，静静望着妻子，似乎从未有过刚才那一瞬间迸发的光彩与气势。
清姿不禁怀疑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，她定了定神，拾起掉落的澡巾在浴汤里缓缓拨弄着：“那首七绝我现在还能背前两句，我背给你听……
清姿偏着头想了想：“孤城望断霜河冷，胡笳吹尽杨柳春……”
嗣源眉目微扬，唇际笑意加深：“真是阿荣六岁作的？我听到有‘孤城’二字，是写打仗的诗？看来有一方正困守孤城……”
清姿忍不住笑弯了腰：“源叔还是懂一点诗词的嘛！”
嗣源仰面发出爽朗的笑声，清姿伏在浴桶边缘，暗暗吐出一口气……
刚才一定是她的幻觉……
……
用过晚膳，夫妻二人用香茶漱口，携手入罗帷。
红烛摇曳，绣衾春深，销魂蚀骨的缠绵之后，清姿伏在嗣源耳畔，用娇媚入骨的嗓音道：“源叔真是宝刀未老，以后我叫你李宝刀可好……”
嗣源将她搂到身上，拂开她海藻般湿淋淋披散的长发，大手在丰盈雪丘上啪啪拍打：“死丫头，又给我取外号，还取这么难听的外号！”
清姿咯咯娇笑，伏在他强健的身躯上，伸手一点点画过他直插入鬓的乌黑剑眉，高挺的鼻梁，坚毅的薄唇，爱恋地摸着他脸上微微扎手的淡青胡渣。
“李宝刀……愿你征途平安，得胜还朝……”
他以手扶额：“死丫头，说了不许叫我李……”
她主动吻了上来，用丁香小舌描摹他冷峻的唇线，他便再也说不出话，与她深深拥吻，高大的身躯将她娇小身子完全笼罩覆盖……
夜风吹起一层层云雾般的帘幔，红烛洒落一室迷蒙微光，夜色低迷，清风入梦。
“源叔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“大太保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“李横冲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“邈佶烈……”
没有应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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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应答。
“李大命……”
没有应答，唯有沉酣的鼻息声。
“李宝刀……”
依然没有应答，忽然，高大的身躯翻过来压住她，喉间发出低沉的磁音：“死丫头，怎么还不睡！”
她将双手从他腋下穿过，整个人窝在他的胸膛和胳膊环成的怀抱，发疯般紧紧抱住他，小脸蹭着他坚实如铁的胸肌上一道道粗糙的疤痕。
源叔，你不会谋反的，对吧？
她的脑海里，再次浮现出下午在浴室看见的那一幕。
那一刻，隔着腾腾雾气，她竟看见他眸中有灼灼的野心在燃烧。
那是她从来没有在他眼中见过的神色。
真的是她的幻觉吗？
“心肝，睡觉吧，我明日还要出征……”他将她揽在怀里，亲吻着她的发丝，额头，鼻尖，唇瓣，那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包围了她，伴着他独有的低磁嗓音，“听话……睡觉……再不睡，打你啦……”
“源叔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“清儿喜欢源叔……”
“嗯……睡觉！”
他将她的脸用力摁到自己胸口，不让她再出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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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然而，这句话，她始终没有说出来。
……
李嗣源出征十天后。
深夜，清姿正睡得熟，突然被人推醒。
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，看见昏黄摇曳的烛光里，有一道劲瘦而矫健的身影，正端着烛台俯视她，那张脸熟悉而又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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